是笙 作品

第35章 第三十五章

 天氣預報說, 這周的雨量或創江州十年來新高。


 往年即使是入夏時分的黃梅季,也沒這麼多的雨水。


 地面一直淹著,小花壇邊的磚縫裡都澆出了土, 踩上去咕唧咕唧的。


 氣溫始終徘徊在二十上下。


 熱的時候又潮又悶,稍微降幾度, 斜風冷雨, 季節錯亂, 逼著人穿外套。


 於是中午吃飯的時候,食堂開著和外面差不多溫度的空調,裡面的學生個個裹著長袖。時舒覺得太浪費電了。聞京嚼飯不耽誤說話,切了聲, 說,關了你肯定嫌悶。時舒嘆氣,扒拉碗裡的米粒,不說話了, 看上去頗有點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苦悶。


 一夥五個人乾飯,就他慢吞吞, 吃飯跟上刑似的。最後四個人看著他喝湯。主要梁徑很堅決,海帶湯一定要喝完。聞京不想等他,幹完直接走人。方安虞後面也不等了, 他趕著回去吃自己帶來的零食。原曦倒是想等,但她等著等著,就覺得梁徑臉色越來越不好, 直覺兩個人又要因為吃飯喝湯這種無聊的事吵架, 也端起盤子溜了。


 小時候遇上天氣一直不好, 時舒胃口也會不好。


 跟地裡的植物似的, 看上去不挑不揀, 實則特別講究光照和雨水——曬得太多旱死,澆得太多淹死。


 這也許跟他幼年很長一段時間常被舒茗領著曬太陽有關。


 女明星的養生很不一般。


 定時定點曬太陽、蔬菜榨汁一口悶、還有各種穴位瞎按......她沒什麼戲拍、帶時舒的那幾年,時舒特別快樂,因為每天都在嘗試新事物。很小的年紀,看什麼都覺得驚奇,喜歡媽媽喜歡得不得了。


 那個時候,舒茗事業上的落寞在兒子的無限崇拜裡獲得了一點點的補償。


 到了安溪,時舒也會定時定點搬著小板凳去院子裡曬太陽。


 遠處,噴泉開得冒彩虹,他站在板凳上叫在三樓小書房看書的梁徑:“梁徑梁徑——要不要曬太陽?梁徑——要不要——下來——曬——太——陽——啊——?”


 一口氣喊完,低下頭好一會不作聲。


 亮晶晶的日光落在手心,時舒自顧自地小聲讚歎:“好大的太陽啊......”


 其實他是想舒茗了。


 徹底斷奶後,舒茗正式開始接戲。時其峰事業攀升,天天飛來飛去。暑假把他放在安溪梁家,慢慢成了夫妻倆僅剩的不謀而合。


 梁老爺子坐在堂屋裡喝茶,聞聲笑了笑,抬頭就能看到明晃晃的太陽底下,時舒小小一個人,粉雕玉琢,站在小板凳上,仰著頭眯著眼,很耐心地等梁徑下來。


 梁徑很快就拿著書本下來了。他跑得飛快,路過堂屋又放慢腳步。


 前堂後院靜悄悄的。


 梁徑想把躺椅搬到院子裡,因為時舒肯定會在太陽底下睡著。但他還小,搬起來比較吃力,他小心翼翼搬著,儘量不發出太大動靜。


 擱躺椅上的書本很快成了時舒蓋在臉上的遮擋。


 躺椅很寬,他窩在梁徑懷裡,睡得暖洋洋。


 梁徑根本睡不著。


 他一會默背書,一會又出神地看遠處濺落在草坪上的水珠,晶瑩剔透的,這樣慢慢也能眯一會。


 時舒一覺睡得渾身舒坦,他一覺睡得四肢僵硬。


 不過樑徑很喜歡這樣的時舒。


 露出來的一隻耳朵被曬得淺紅,摸上去軟乎乎的。後頸微彎,白皙粉糯,很依賴地挨著他。洗髮水的香氣、緊貼的皮膚上溫軟柔滑的觸感,還有乾燥熱烈的陽光,這些一起組成了一個時舒。


 安安靜靜睡覺曬太陽,沉睡入夢的時候,就連呼吸的頻率都十分可愛。


 很小的時候,梁徑就知道,養一個時舒,需要很充裕很充裕的陽光。


 如果光照不足,時舒就不大好。


 有一年安溪也老下雨,哪哪都潮噠噠的。


 明明江州地理位置在北,但那年也十分潮溼。


 時舒從坐上飯桌就開始數米粒,眉毛耷拉,眼睫雖然一如既往彎彎翹翹,但始終垂著,特別沒精神。梁老爺子飯桌上還是很講規矩的,但不知道是因為不是自家的孫子,還是時舒看上去確實可憐,他也沒說什麼。畢竟只要飯桌上保持安靜,不要“梁徑”、“梁徑”地叫喚——這一點他糾正過很多次——梁老爺子就很滿意了。


 屋外雨聲漸小,望出去就是一片陰鬱潮溼的灰天。


 噴泉的影子模模糊糊,看不清稜角。


 所有的光鮮亮麗、勃勃生機,通通消失不見。晦暗天光下,梁宅好像塵封的斷壁殘垣。


 過往的傭人行色匆匆。


 時舒數了一會米粒就開始摳桌縫,一手扶碗,一手很認真地給自己找事做,全神貫注的。


 吳爺看得心疼。倒不是心疼時舒摳得烏漆嘛黑的指尖,是心疼那張桌子。梁家大大小小的傢俱都是能上拍賣場的,可經不起時舒這麼找縫摳。


 梁徑早就吃完了,坐在椅子上眉頭緊皺,盯著時舒一邊磨嘴裡幾粒米一邊瞅著桌縫三心二意。梁老爺子放下碗走後,他才說話:“你好好吃飯,飯都涼了。”時舒也開始說話,他說的時候指尖還在桌縫裡無意識撓,“我吃不下了......”梁徑很嚴肅:“你才吃多少啊。不行,要全部吃完。”時舒嚇呆了,這可是一碗,好幾千粒米呢。


 桌縫撓得更緊張,時舒急了:“我真的吃不下了。”梁徑無動於衷,小的時候他那張臉平靜起來也是很能唬人的,他看著時舒,說,不行。頓了頓,又重複,要全部吃完。時舒覺得梁徑突然之間變壞了,也惱了,氣鼓鼓:“我不想吃。”他倆你看我我看你,梁徑毫無波動:“不吃完不許下桌。”時舒較勁,轉身就要下桌,被梁徑一把摁住,說話兇得嚇死人:“不許!”轉過臉來的時舒張了張嘴巴,下秒就哭了,眼淚巴巴的,仰頭嚎:“我要回家!”梁徑頓時懵了。


 廚娘進來端湯去熱,見梁徑手忙腳亂鬨人,笑得不行,跟吳爺說:“小人哄小人,蠻好笑的......”


 梁徑捉也不是,碰也不是。他伸手去給時舒擦眼淚,時舒揮開他的手,趁機溜下桌,跑得老遠——他小時候可精了。跑得遠了,扭頭朝梁徑看,臉上哪還有什麼眼淚,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警覺得很。


 梁徑每次都被他騙,也有點生氣,沉著小臉,盯著他不說話。


 簷下還滴著水,草坪上的水坑又大又圓,時舒踩在水坑裡,頭頂的烏雲飄來飄去,就是不見太陽的蹤影。


 原曦來找他倆的時候,兩個小人因為中午的事還在鬧彆扭,誰都不理誰。


 梁徑雖然不理時舒,但看得緊,時舒去哪他都要看著。


 原曦和梁老爺子打了聲招呼,上樓找書看,時舒就跟她一起走,看都不看身後的梁徑。原曦感覺自己有點被動,她翻了幾頁書,時舒不是在她身邊走來走去,就是湊過來裝作很想和她一起玩的樣子——實際上原曦早就看穿了,他就是想氣梁徑。原曦站在書櫃前嘆氣,跟時舒講道理:“你不吃飯,你還怪梁徑。不吃飯會生病的,你應該聽梁徑的。”


 ——其實很能理解聞京為什麼會怕原曦。


 當然大部分原因可以歸為原曦和每位家長建立的良好聯繫。但本質上,原曦是他們幾個裡最會以理服人的。小時候聞京犯的渾,在原曦那裡,道理早就列得明明白白。


 也不是說梁徑不會擺事實講道理,但他對上時舒,方向總是會被扯歪。因為時舒會首先覺得,你對我不好了。然後梁徑就順著這麼一個歪道理,拿他沒辦法,一邊生他的氣,一邊生自己的氣。


 時舒立在原地,垂著頭不說話。過了會,很受用地點了點頭。


 身後,梁徑更生氣,他覺得時舒聽原曦的,怎麼就不聽自己的?越想越氣,他動靜很大地走了。


 時舒扭頭,有點慌。


 原曦拍拍他的肩,嘆氣:“你們男生好幼稚啊,吃飯都能吵架——聞京更幼稚,他吃飯能把自己嗆哭。”


 時舒驚訝,注意力被轉移:“哭?聞京哭啦?”


 原曦捧著書本一副世外高人的點評模樣,輕聲:“嗯,昨天。他說自己要死了,屬於意外死亡。我跟他說,意外死亡不會讓你有說話的機會的。他就生氣了,現在還在生氣——你們男生這麼容易生氣嗎?”原曦女王睥睨道。


 時舒:“......”


 時舒不知道說什麼,他視線移到原曦手裡的成語故事繪本,指著角落裡的一個故事小人,忽然樂了:“原曦,你看這像不像聞京?”


 原曦:“......”


 又下起了雨。


 淅淅瀝瀝的雨聲沒完沒了,空氣中溼度增加,手裡的書頁都變得軟塌塌。


 “可是梁徑不理我了......”時舒在地板上盤腿坐著,兩手託著下巴唉聲嘆氣:“怎麼辦啊......”


 原曦也在一旁坐下看書:“解鈴還須繫鈴人。”


 時舒:“什麼意思啊。”


 原曦面無表情:“別吵我看書。”


 時舒:“......哦。”他站起來,拍拍屁股去找梁徑了。


 梁徑就在樓下,見他下來,只扭頭看了他一眼。


 中午的光景,天色還是青灰,屋內屋外的光線都暗暗的。


 梁徑沉著臉,抿著唇,背影很堅決。


 時舒絞著手指頭走過去,走到一半,覺得指頭有點疼,他站住腳不動了,低頭仔細研究先前摳桌縫的指尖。


 梁徑好一會沒聽見動靜,等了等,實在等不住,就轉身看他。


 時舒一副很愁苦的樣子,低頭瞧自己指尖,不知道在幹嘛。明明年紀那麼小,表情卻非常豐富,一下就能把梁徑目光吸引住。


 梁徑慢慢走過去,先看看時舒的臉,然後湊過去看他的手指頭,粉粉的小指甲蓋下,指腹黑了小塊,指甲縫裡也黑黑的。


 “怎麼了?”


 時舒:“好疼啊.....一壓就疼。”這種疼痛很細微,但從他嘴裡說出來,好像很了不得的樣子。


 梁徑把他的手握過來:“我看看。”


 “嗯。”時舒很乖地讓他看。


 ——這個時候的乖巧,只要梁徑長點記性,就知道是時舒慣用的緩兵之計。


 他看著梁徑認真幫他研究的樣子,討好:“梁徑......”


 梁徑看到似乎有東西扎進了時舒的肉裡,他分神很好說話地回他:“嗯。”


 “你還生氣嗎......我不生氣了。”時舒很快地說完,偏頭仔細打量梁徑始終沒什麼表情的側臉,漆黑眼睫垂下,眼底的神色也看不清楚。


 梁徑不說話。


 時舒有點忐忑:“是不是還生氣......”


 梁徑還是不說話。